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落下帷幕之际,真正的波提切利大展「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在上海东一美术馆开幕。来自乌菲齐美术馆的十幅波提切利原作,以及同时代多位艺术家的作品齐聚。这其中,最吸引我的就是这幅「帕拉斯与半人马」。
同时期波提切利创作了一系列神话寓言作品,包括也在乌菲齐的「春」、「维纳斯的诞生」,以及英国国家美术馆的「维纳斯与马尔斯」。此前欧洲绘画以宗教主题为主,他这一系列绘画开启了神话主题的先河,在后辈米开朗基罗、拉斐尔手中继续发扬光大。
这幅画尺幅很大,高约 2 米,宽约 1.5 米,布面蛋彩。文艺复兴后期,油彩替代蛋彩成为主要的颜料,但其实蛋彩的保存更为稳固持久,相对不易开裂和脱落,历经近 450 年,经过多次润色和修复,如今这幅画非常完整和光鲜,只是颜色应该稍有变深。
东一美术馆高精复制的「春」、「维纳斯的诞生」,这两幅原作乌菲齐极少外借,所以「帕拉斯与半人马」算是乌菲齐能出借的最高规格作品了。>东一美术馆高精复制的「春」、「维纳斯的诞生」,这两幅原作乌菲齐极少外借,所以「帕拉斯与半人马」算是乌菲齐能出借的最高规格作品了。
这幅半人马与「春」可能都是当年「豪华者」洛伦佐送给堂弟「平民」洛伦佐的结婚贺礼,这两幅画最初挂在「平民」洛伦佐 Via Larga 美第奇宫的卧室里,「春」在卧榻后的墙上,半人马挂在门边。后来它们被转移到 Villa del Castello 卡特罗城堡,与「维纳斯的诞生」挂在同一个房间。直到 1830 年,这三幅画才进入皮提宫被对外展示,后来在 1922 年进入乌菲齐。
这几幅作品都创作于 1480 年代的短短几年中,正直美第奇家族盛期,三四十岁的波提切利声名鹊起。此时他的独特风格已经完全成熟,表现力恣意挥洒。而再过几年,他将开始回归保守,风格退化。此时正是他创作生涯的巅峰,是作品最美最丰满的时期。
波提切利的画作中充满细节和隐喻,虽然人物出自古希腊和罗马神话,但其叙事却很不直接。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新柏拉图主义哲学们家是美第奇家族的贵宾,作为家庭教师和门客,他们期望自己的说教,能通过绘画等更寓教于乐的形式,让雇主和公子们更易理解,所以通过雇主赞助的画家,他们共同创作了充满寓意和说教的画作。这几幅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创作的。
与「春」和「维纳斯的诞生」一样,这幅「帕拉斯与半人马」也充满谜团,包括画中的人物到底是谁。古典神话中并没有女神与半人马发生的故事,这幅画的叙事可能同样出于菲齐诺、波利齐亚诺等哲学家的想法。随着相关的著作、书信的不断发现和解读,画中人物的命名也不断变化:
最早 1499 年的收藏记录中,画作被记录为「卡米拉与半人马」 Camilla and the Centaur。卡米拉是神话中阿卡迪亚人的女王,曾与图尔努斯一同攻打特洛伊人。
而后 1516 年的记录中,又被改为「密涅瓦与半人马」Minerva and the Centaur。密涅瓦是古罗马神话体系中与雅典娜类似的角色,再后来逐步合并成同一个神,象征着和平、贞洁。而密涅瓦也正是卡米拉的偶像与保护神。
后来,艺术史学者们开始使用「帕拉斯与半人马」 Pallas and the Centaur,帕拉斯即是雅典娜。在这次东一的展览中,使用了「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与半人马」这个更容易被理解的译名。
现代艺术史研究中,通过对神话演进和文艺复兴时期精神史的研究,更倾向于认为,画中的角色是卡米拉、密涅瓦、维纳斯等的结合体,融合了象征胜利的 Venus Victrix、象征和平的 Minerva Pacifica ,以及代表贞洁的 Minerva Pudica 等多种观念和「神设」。
画中另一个主角命名就相对没什么争议了,就是 the Centaur 「那个半人马」。半人马是阿克西翁强暴云女后产生的种族,一般代表着狂暴、好战、原始欲望的兽性。
画作高两米,两个主角几乎满满当当占据了整个构图,人物等身,很有冲击力。画作的场景安排也很有趣,两个主角的背景几乎完全分隔开,半人马的背景是近处嶙峋、幽暗的山石,女神站在比半人马高一截的地面,背后是海阔天空的远景,一艘战船停在安静的海湾中,不同的背景对人物形象的烘托非常明显。
海湾中静静停泊的战船、像是防御工事的整齐栅栏,以及风轻云淡的氛围,说明女神和半人马之间并没有发生剧烈的战斗,女神不费力气的制服了半人马。近处的山石造型如同殿堂的廊柱,战船的造型不是古希腊罗马而是当时意大利的风格,似乎传达出一些政治寓意。所以早期很长一段时间,这幅画都被解读为向洛伦佐·德·美第奇的献礼,赞颂他通过前往那不勒斯的斡旋,打破「帕齐阴谋」,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战争。
而考虑到这幅画的创作并不是为了公共展示,而是私宅用途,当代更多的研究,则倾向更直观的解读:狂躁、好色的雄性半人马,被和平、纯洁的女神制服。契合当时新柏拉图主义最主要的主张:理性(人性)高于感性(人的兽性),画中的意象也契合当时最显赫的哲学家菲齐诺著作中的很多词句。画作中的诸多细节,也可以让我们有更多、更远的联想,给这幅作品添加更多的内涵。
画面中半人马右手持弓(但弓弦有明显的造型错误),左手中指微曲,似乎本来正要从背后的箭袋中拔箭搭弓,而现在却下意识的抬手保护头部。下肢的描绘也极为动感,让人立刻想到马的四蹄踟蹰。歪着头的表情似痛苦,也似臣服的畏惧。而女神的表情则非常平静,左手持的金色长戟直立在地上,手指呈 V 字型轻搭,右手似乎并没用力的拽住半人马的一绺头发,双腿的形态同经典的裸体维纳斯站姿(Venus Pudica)很像。如此一动一静的对比非常生动。
女神身着轻纱,披着墨绿的披风(原始的色彩可能是更碧绿的颜色,植物也是同理),背后是她的盾牌。她的头、手臂和上身缠绕着枝条。本来根据卡米拉的设定,人们认为是桃金娘的枝叶,后来植物学家认为是橄榄树,也更契合了对雅典娜的猜测。
女神衣服上的图案也是很吸引人的地方,主要图形是方形金字塔切割的钻戒,有单个较大的,有多个重叠的,有三个和四个的连环。方形钻石的图形也出现在女神胸部、长戟上。方形钻戒是美第奇家族长期使用的图形,有过多个单戒指、三连环戒指的图形。美第奇家族早期的 Giovanni 就曾使用单个戒指做个人纹章,老科西莫使用了三个连环钻戒的图形,其他多位家族人物如皮耶罗、洛伦佐,都使用过单个、三个戒指为中心的纹章,当时他们赞助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类似图形。所以很可能,女神身上的图形象征了美第奇家族。如同波提切利在很多画中把美第奇家族成员画进画里,这幅画中虽然暗含家族象征,但画中人物原型并不可考,女神的面庞与其他画作中的女主角都不太相同,看起来更为成熟优雅。
Giovanni di ser Giovanni Guidi, 1449 年创作的盘子画的背面图形
位于佛罗伦萨,建于「豪华者」洛伦佐时期的 Rucellai 礼拜堂内建筑四壁的图形,能看到几个明显的戒指图形
除了钻戒,还有一种更直接的解读,认为女神手臂上的 M 字型装饰,以及戟头的 M 字形状,都是来隐喻美第奇 Medici。而当代美术史研究者使用 Pallas 命名此画的一个原因,也是美第奇族徽中的圆球 Palla,取自硬币的形状,来源于代表商业的女神 Pallas。这么多隐喻和象征要不要相信,就见仁见智了。
当时的资料留下来非常零散,今天,站在这幅谜一样的作品前,在客观信息上,我们和艺术史家们的所知没有任何差别,剩下的唯有凝视画面本身。
就像贡布里希所说:波提切利的艺术适用于各种最矛盾的解释。他引用 L·罗森塔尔 Rosenthal 的话说:波提切利的艺术之所以流行,正是由于我们可以向他的人物那不可思议的含糊表情投射我们想发现的几乎任何意义。
在我个人看来,画作中还呈现了一种更浓厚的关于「性」的含义。
半人马健美的上身、粗壮的下肢,以及巨大的睾丸,散发着浓浓的荷尔蒙气息。在古代神话设定中,半人马本来也是狂暴、好色的代表,经常劫掠和强暴人类女性。古希腊时期对男性美极为痴迷,文艺复兴也部分复兴了这种倾向,在很多画作中可以看到对男性相同的凝视,米开朗基罗、丢勒或许算是其中的课代表。
画中的女神也同样性感弥漫,身体被枝条紧紧缠绕,双乳被枝条大鸣大放的勾勒出轮廓,乳头位置也有精心雕琢的饰物。同样的衣物线条和雕琢装饰,也出现在了「春」、「维纳斯与马尔斯」的维纳斯身上,以及波提切利更早的作品「坚毅」中。
被紧缚的身体、铆钉般金属质感的饰物、衣物在胸部勾勒的线条与装饰,和今天流行的内衣设计及性文化中的某些元素极为相似。维基百科 Bondage 词条中写道:美国的调研表明,一半的男性认为被绑缚的身体是色情的,不知道四百多年前的人是否有同样的观感。
米开朗基罗在 1507 年的一首诗中,暗示了男性面对画作中女性服装的反应:男人会嫉妒衣物可以「抚摸她的胸部」,腰带可以「环抱她的腰部」,「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如此!」
而古典绘画中通过衣物的性暗示也几乎已被公认,被称为 Sartorial Eroticism,服饰色情。学者 Rebekah Compton 在著作 Venus and the Arts of Love in Renaissance Florence 中分析了波提切利的「春」、「维纳斯与马尔斯」等画作中维纳斯的服饰,她认为环绕胸部的金色纺织线条,来源于神话中的一个非常色情的故事:赫拉想要吸引宙斯回到她的怀抱,维纳斯给了她一条丝带,里面包含着爱情、欲望、诱惑,赫拉仅着丝带缠在胸部,宙斯看到后立即被欲望淹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而「维纳斯与马尔斯」,也似乎是赤裸裸的描绘事后贤者时间发生的故事。
收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的「维纳斯与马尔斯」
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虽然比中世纪有了极大的开放和自由,但对性的公开谈论和表现仍有所禁忌。一边是长期的宗教思想和法则的限制,另一方面,大瘟疫后政府期望加强家庭行为引导以提高生育,以及社会越来越意识到性是维系社会运行的重要力量。在禁忌和快感交织的矛盾中,艺术家们通过象征和隐喻,小心翼翼又欲盖弥彰的的表现着性这一人类永恒的主题。而我相信这些文化也在直接或间接影响着几百年来的时尚与亚文化。
以上就是我看这幅画的感受。这些当然可能全是错的。
正如有一派学者认为,这幅画中的女神是以当时佛罗伦萨名人卡特琳娜·斯福尔扎 Caterina Sforza 为模特,女神身上的三戒指图形并非代表美第奇,而是象征着当时三大家族 Visconti、Sforza、Borromeo 的稳固关系,四个戒指的图形,是卡特琳娜与乔瓦尼·德·美第奇结婚后形成的美第奇家族与三大家族关系的象征。卡特琳娜大约 1497 年才和美第奇结婚,而那时波提切利早已转变了风格,所以他们认为这幅画不是波提切利画的,而是他风格的追随者的作品。
这样耸人听闻的观点,我认为也完全有可能,仔细看这四幅神话作品,会发现有很多的差别,人物表现的气质有明显差异,「帕拉斯与半人马」和「春」也是不同的绘画媒介(「春」是木板蛋彩画),尤其是「维纳斯与马尔斯」,几乎是完全另一种风格。
波提切利与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不同,他不是个思想家。他前半段职业生涯的风格和主题,几乎完全受赞助人和赞助人门客的影响,这中间似乎也有人帮他结合古典以及当代作品,详细设计画作的「方案」,而画家本人则通过天才的表现力重现了这些哲学。在经历萨伏那洛拉之后,波提切利远离了曾经给予他名利的圈子,也放弃了鲜亮的色彩、生动的画面、暧昧的气氛,开始描绘痛苦、执着、苦行,他的表现力退化了,但他可能更接近自我了。
波提切利后期作品, 「半人马与耶稣」「鞭笞耶稣」,1510 年,能看到明显的风格变化
波提切利后期少有的神话主题作品「诽谤」中的维纳斯形象,以及其中包含半人马的细节装饰
附展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