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的表情:伦勃朗最后的自画像

1669 年,伦勃朗 63 岁,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这年他又画了三幅自画像。这三幅画如今分别收藏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伦敦的国家美术馆,和海牙的莫里茨美术馆。

有趣的是,前些天这三幅中的两幅同时出现在了上海,在东一美术馆「乌菲齐大师自画像」和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分别展出,从外滩到人民广场,这两幅最后的伦勃朗,跨越 350 多年和半个地球,又重聚在了一起。


东一美术馆「乌菲齐大师自画像」展出的伦勃朗自画像。

乌菲齐这张自画像的来历颇为特别,是当年的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德·美第奇亲手从晚年的伦勃朗手中获得的。科西莫三世于 1667 和 1669 年两次壮游欧洲,经过阿姆斯特丹时都拜访了伦勃朗,这张自画像应该就是他 1669 年 6 月从伦勃朗的画室中买下。11 月,当他回到佛罗伦萨,将这幅画纳入皮提宫的收藏时,伦勃朗已经去世了。

画面中的老人侧着脸,眼睛直视着观众,紧抿着的嘴唇把腮帮子拱了起来,显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穿着厚实郑重的衣服,胸前挂着一枚模糊的勋章,头上带着他常戴的大贝雷帽。

这幅画被创作出来之后就直接带进了博物馆,除了中间曾被拿破仑夺去巴黎几年,其他时间一直收藏在佛罗伦萨。虽然收藏过程简单清晰,也有详细的记录和研究,但几百年来,仍产生了不少谜团。

当代研究显示,这幅画在创作最初的几年内,可能被大幅裁剪让画面缩小,后来画布边缘又被重绘以使画面扩大。我们今天看到画作的构图稍显局促,最初的画面可能包含了右肩以及拿着画具的左手(伦勃朗是对镜画自画像,所以左右手是反的),本来或许存在的签名和日期可能也被裁掉了。而在纳入乌菲齐收藏时,可能又为了与其他画作统一规格尺寸而被扩绘(我在「故人的表情:乌菲齐大师自画像」中讲到了这个事故,当时的乌菲齐馆长把很多画作裁剪成了标准尺寸,整整齐齐的挂在墙上)。

数百年来,画面也被数次涂抹修改,包括颈部的领口、帽子,都有被修改的痕迹。画作的保存状况也不太好,变了色的清漆,混杂着笔触沟壑中尘封的污垢,让画面有些深沉和模糊。而我觉得,恰是这种深沉和模糊,让这幅画有了一种更有力和坚实的氛围。


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展出的伦勃朗自画像

上海博物馆展出的这幅,是英国国家美术馆收藏的两幅伦勃朗自画像之一,另一幅是著名的 34 岁自画像。34 岁那年,是伦勃朗人生和事业最高光的时刻,作为荷兰最成功的画家,他买下犹太人街的豪宅,和美丽的萨斯奇亚结了婚。彼时他的自画像意气风发,穿着略显滑稽的复古华服,似乎在模仿,也似乎在挑战偶像提香。

而现在,他的自画像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棱角,甚至也没有了乌菲齐那幅自画像中的苦笑。头发仍然花白凌乱,眼睛浑浊中仍炯炯有神,剩下的是一个更苍白,也更淡然的老人。

这幅画已经在伦敦待了三百多年,在伦勃朗去世几十年后的 1722 年,就有记录出现在了伦敦的拍卖会上,以 80 英镑成交,之后在 1851 年被购入英国国家画廊,价格 430 英镑。

这幅画在创作的过程中也经过了修改,左手本来拿着调色板和画笔,但后来伦勃朗涂改掉了它们,画成了握着的双手。这幅画也经过了不平衡的剪裁,左边剪掉了大约 5 厘米,右边约 1 厘米,导致左边淡淡的签名和日期被裁掉了一半。虽然这幅比乌菲齐那幅的尺寸要大不少,但据猜测有可能最初两幅画的尺寸是相同的,被裁来裁去的原因可能我们永远无法知晓。

这幅画经过美术馆的精细修复,情况要好很多,使用溶剂去除清漆和污垢、用与当时相同的颜料填补裂纹,再用新的清漆覆盖,所以今天我们看到的画面更干净清澈。英国国家美术馆在画作修复上一直做得比较激进,馆里为数不多的两三千幅作品被洗的干净整洁,工作人员也遍淘各种老画框,不断为画作换上更符合当时情况的画框。我在翻照片时发现这幅画也换过框,从三年前我在伦敦看到的简约的荷兰乌木画框,换成了今天华丽的法式木雕画框。


海牙莫里茨美术馆收藏的伦勃朗自画像

第三幅自画像收藏在海牙的莫里茨美术馆,有研究认为这是他真正的最后一幅自画像。

这幅画中他看起来更老,头发长了些,皱纹很深,下巴也更为松弛。与前面两幅相比,表情也更平淡,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我仍记得六七年前看到这幅画时的情景,面对的就像是个温和的爷爷,没有攻击性,没有神秘感,似乎只想张口向你问问时间。

这三幅画虽然创作时间相近,但在细节手法上仍有很多不同,他在不断尝试新的技巧。最后的十年,他的风格已与之前有了很大的变化,越来越粗犷简单,但表现力也更加深刻。

最后这一年,对于伦勃朗,也许只是长久的困顿中普普通通的又一年。此时,他心爱的妻子萨斯奇亚已经去世 27 年,后来与他同居生活的亨德里克琪也已去世 6 年,而前一年,他的儿子提图斯也去世了,留下怀孕的新婚妻子。此时,他的事业巅峰已经远去了二十多年,十一年前,他被迫破产,搬出了曾引以为傲的豪宅,一家人租住到了郊区。这十一年中,他的房子、画作、收藏,陆续被政府拍卖,订件越来越少,他虽不停的画画,但作品很快就被不断上门的债主拿走抵债。一直到去世,他仍没有摆脱掉这一身债务。

关于伦勃朗的晚景的具体细节,我们所知不多。一般认为他极度穷困潦倒,比如有记载说他不得不转卖了萨斯奇亚的墓地,换了一些钱来埋葬亨德里克琪,一些文学作品也把他的晚年描绘的极为悲惨:酗酒、病痛、神志不清。

而我认为,他的晚年没有那么悲凉,他维持着清醒、强大的精神,也仍被时人高度尊敬。最基本的一个理由是,美第奇家族的托斯卡纳大公,不可能连续两次拜访一个完全失去了尊严的老人。在科西莫三世随从的记录中,一直称伦勃朗为「著名画家」,当时也有其他的文字记录,称他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虽然他最后的二十多年,作品不再那么受追捧,但仍陆续有订件,一些赞助人仍持续支持他。

在财务上,他也一直在做积极的努力,比如通过法律手段给提图斯转移了一笔他被拍卖后的财产,让亨德里克琪和提图斯以独立于自己的身份经营他的作品,免受债权人的追讨,并能资助他的生活。他也请律师解决了与多年前同居过的女佣的财务纠纷。哪怕是他们后来租住的房子,也是并不拥挤的三层住宅,能给他提供光线明亮的画室。

关于他的精神状况,我想最好的证据还是他的自画像。

在 52 岁破产的那一年,他画出了最气势磅礴的自画像:仰视的视角让身躯显得庞大伟岸,金色的衣襟、毛皮披风、坚实的手杖,睥睨天下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就是个艺术的皇帝。这明显是对现实纷扰的蔑视和回击。

几年后的 59 岁,在愈发困顿的境况中,他又画出了如今收藏在伦敦肯伍德宫的那幅著名自画像:背后的两个大圆圈、手里拿着画具,像是在宣布,我还是那个世上最专业的画家。

一直到最后一年的这三幅自画像,虽然在画幅、戏剧性上有很大的收敛,但氛围、表现力仍然是非凡的,他老了,但明显没有妥协,更没有被击垮。

一般认为,伦勃朗一直在努力表现绝对的真实,这是他的客户不满意的主要原因,但他对自己也是同样的苛刻。年轻时他就开始画自己扮鬼脸、扮乞丐、大喜大悲,也许是在练习,也或许是在向着假正经的社会主流开玩笑。但从萨斯奇亚去世后,他画中的自己慢慢变得越来越严肃、深沉。正如我很喜欢的艺术作家肯尼斯·克拉克在「观看绘画」中写道:

在那张悲伤的脸上,一切伪装的企图都被放弃了。

那个快活的酒徒再也不见,那个扮鬼脸的反叛者也一去不复返。

他再也不需要扮鬼脸了:岁月和人世间的种种奇观,已经为他打造了一副面庞。


英国国家美术馆收藏的伦勃朗 34 岁自画像,1640 年,人物姿势和构图明显模仿提香的「巴尔巴里戈肖像」,这幅画也收藏在英国国家美术馆


保存于纽约弗里克收藏的伦勃朗>保存于纽约弗里克收藏的伦勃朗 52 岁自画像,1658 年


伦敦肯伍德宫收藏的伦勃朗>伦敦肯伍德宫收藏的伦勃朗 59 岁自画像,约 1665 年。墙上的两个大圆圈,以及没有画出的双手,一直是这幅画的两个焦点所在


2020 年我在伦敦时看到的那幅画,当时的画框是更为简约的荷兰乌木画框,现在已经换成了华丽的法式木雕画框

关于东一美术馆自画像展的扩展阅读(那时我搞错了伦勃朗这幅画的创作时间,顺作勘误):

故人的表情:乌菲齐大师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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